无师自通的机械设计师

采访日期：2016年8月20日
采访地点：广州
采访整理：酱牛腱

【受访嘉宾简介】

荒牧伸志（Aramaki Shinji）

1960年出生于日本福冈县。电影导演。SOLA DIGITAL ARTS公司的首席创作家。他作为引领日本全CG动画技术的演出家，其风格在日本国内外都有很强的影响。代表作品有『苹果核战记』(2004)、『星河战队: 入侵』(2012)、『哈洛克船长』(2013)、『苹果核战记 Alpha』(2014)等。他导演的最新作品是，东京台场VR区域的体验型机器人操纵VR『ARGYLE SHIFT』。另外长年担任各种作品中的机械设计师一职，自80年代开始经手大量作品的机设工作。

---

——今天请您多多关照。

荒牧伸志监督　请多多关照。

——首先请您简单介绍一下，您是什么时候开始以影像事业作为自己的目标的？

荒牧　我初高中时代想找一份画画相关的工作，仅此而已。我的父亲是一位学校教师，他很喜欢玩一些新鲜事物，比如会自己冲印照片。所以在他的影响下我也开始玩相机，拍一些家庭电影，毕竟器材都有。

而小学生的时候，虽然还没想到要当动画人，但那时的我特别喜欢画手翻书漫画。这种小朋友都会玩的东西，我一直玩到高中时代，总之每次开学新的教科书一发下来就先拿来所有书页画一波（笑）。然而我画的题材和别人还不同，别人可能都会画个有剧情的小故事，但我基本就一直在画机械，画坦克怎么往前行驶。画了一段时间后我就想，反正老爹有器材，我就拿来拍逐格动画呗，这是我高中生时开始搞起的活动。

——那您是受到怎样的影响才会喜欢上画机械类的东西的呢？

荒牧　我从小就喜欢机械，喜欢车，父亲洗车时我就喜欢在旁边看。我还有个哥哥，我们兄弟俩都很喜欢车。因为住在乡下，所以修车啥都得自己拆引擎换零件。除了汽车还要修摩托，把发动机拆开装回去这种事情小时候没少做。然后我初中时喜欢上发动机，特别喜欢画发动机的内部结构图。契机应该是我小学时看到一张魔神Z的内部结构图，是由鵺工作室的宫武一贵先生画的。那张图不知为啥登在当时的小学生报上，贴在学校的书报栏上面。我当时看到就觉得帅爆了啊好不好，当时每天都跑去看，特别想拿回家然而不能，于是打算自己画。这造成我从小就开始画汽车的内部结构图，用我还很稚拙的画风去表现V8引擎的结构。

所以说到对于机械的喜好，我虽然也喜欢那种很帅的外部轮廓，但是更喜欢内部结构，包括机构和联动机制。比如说星形引擎的运动机构，这些构造上的学问是我从小就很喜欢很关心的。从这个意义上讲，我其实本来想当的是工程师,然而画着画着我就喜欢上了影像和动画。

而我初中时看了《宇宙战舰大和号》，这方面的兴趣愈加浓烈。而对影像行业本身产生强烈兴趣则是在高二的时候，我遇上了《星球大战》。《星球大战》当时在日本并非和美国同步上映，差不多晚了一年。然而那一年内也没闲着，没正片上，电影院却会反复播放预告片。这造成当时的我就为了看个预告片，一天到晚泡在电影院里。那时大概是1978年，一张电影票可以一直呆在电影院里看下去。然后我们家不是在乡下吗？乡下电影院基本都是两场连放或三场连放。于是开场前先播个星战预告片，然后一部电影完了，我就想星战预告片得来了吧？结果没来，不连看三场电影就看不了下一个预告片，于是只能一整天泡在电影院里（笑）。

而《星球大战》厉害在哪呢？我们知道动画中有很多自由度很高的动作戏，结果星战告诉我，实拍照样能这么拍。这就触发了我对于实拍的兴趣，然而当时日本的实拍技术并不能做到这一点。所以为了实现我想表现的内容，转了一圈发现还是动画离自己最为接近，实现起来最现实。恰好我也喜欢画画，又喜欢机械，于是我学生时代就做了二三十分钟的自主动画。那是一部讲述月面环境下，机器人和战斗机打斗的动画。

——这是您多大时的事情？

荒牧　大学二年级左右吧。然而有个问题，我沉迷动画制作陷得太深，完全没去大学那边上课。我逐渐发现这事儿要糟，有退学的危机。结果正好这个时候，我有个业内学长在东京。他对我说，我把你的画和动画给别人看了后，有人表示想找你做片。于是我就去了次东京，当时收到的offer一个是当孩之宝的外聘设计师，另一个是伸童舍，有Z钢弹的机械设计师藤田一己所在的工作室，当然他当时应该还没进去。这两家公司想找我去聊聊。于是我就去了东京，给孩之宝看了我的画，他们就表示很好，你来帮我们画画吧。我接到工作委托后，就前往了东京。所以回答你最初的问题，与其说是我以影像行业为目标，倒不如说我就指望能靠机械绘画方面的技能有碗饭吃。然后那时我就发现，靠我自学的水平居然都能满足大公司的需求。我当时大学在冈山，直接去了东京开始工作，这时我20岁左右。

——您的机械绘画能力是来自于您一直以来对机械的研究吗？您有没有经历过专业的绘画训练？

荒牧　我还真没向别人学过画画，都是自学的。当时有本书叫《汽车的画法》，我就边看边学，仅此而已。顶多就是学习如何取透视，如何画轮胎这些基础的知识。

——您自学能搞定透视就已经很厉害了。

荒牧　我想起我初中一年级时，美术课上画的风景画被美术老师拿来在班里展示。老师表示荒牧同学这透视取得很复杂啊，我就问老师透视是什么（笑）。老师于是就吃惊地问，你这大楼难道不是用三点透视法画的吗？我就？？？了，sandiantoushifa？从来没听说过好不好（笑）。

——您当时去东京，是加入孩之宝当社员呢，还是单单拿到这份工作的委托？

荒牧　就是拿到一份工作而已，说得好听点叫自由设计师。

——那时差不多是1981到82年，当时是否因为钢弹的影响导致很多公司都有机器人设计的需求？

荒牧　是的，当时各家公司都在争夺有能力画真实系机器人的人才。

——具体的设计要求是什么呢？可动性？内构？

荒牧　当时的要求非常明确。我上京那年秋天，《超时空要塞MACROSS》开播了。自那个瞬间开始，要求一水地变成画会变形的机器人。于是《超时空骑团》也好，《机甲创世纪》也好都开始搞变形机器人。我去东京的时候是六月，之后参与了一些《变形金刚》的前身的《Microman》的工作。然后那年9月，我遇到了将来《机甲创世纪》的制片人，10月就开始画《机甲创世纪》的草图设计稿，12月这部作品就确定启动制作了。

那之后，为了让作品立项成功，我就要跟着广告代理店的人到处去打招呼。那段时间的经历让我看明白了动画制作的商业模式：这些人出钱是为了卖这些商品，企划通过后包给龙之子来做动画。我就理解了动画必须从资本家们掏钱这一步开始（笑），而我的工作就是设计出能卖出去的玩具。

——那么当时您做机械设计时，是不是都要先考虑玩具化后的变形可动性？以及零件的可生产性？然后才考虑动画怎么做？

荒牧　其实当时还没有那么严谨。当时我让大学的学弟帮我忙，先做了个等身大的模型，也就是《机甲创世纪》中那个人和摩托合体变形的机构。然后拿去玩具公司，包括现在已经倒闭的高德玩具——《超时空要塞》的VF战机就是这家做的，还有学研玩具。我去到玩具公司，然后在大家面前当场秀一下变形，全场无不震惊拍手（笑）。因为当时这种设计确实吸引人，一下子就入了玩具公司的眼，全场盛大鼓掌，领导们纷纷表示这个可以有，企划当场通过。我就？？？了，喂这么轻巧地就通过没问题吗？！你们清醒点啊，这是个20出头的毛头小子做的东西好不好（笑）。

《机甲创世纪》中摩托变形场面GIF ©タツノコプロ

——原来如此（笑），说来《机甲创世纪》中摩托变形这个概念是玩具公司主动要求吗？

荒牧　不是，是我自己想到的。玩具公司只是很单纯地问我有没有什么创意，我第一反应就想到摩托了。因为正好当时我分期买了辆摩托，还在愁要怎么还贷呢（笑）。

——也就是说当时的玩具公司实际上也没什么经验，也不知道该向设计师提怎样的要求。

荒牧　与其说是玩具公司，其实是当时一起做事的制片人（岩田弘）提的。他原本也是《超时空要塞》的制片人，和鵺工作室也有过很长久的往来。他就对我说，你能不能也弄个啥出来呗。我就做了摩托变形的设计给他看，他一看就说这个可以有。然后他问我这玩意儿真能变形吗？我说大概能变吧，他就让我做个模型出来。我就弄了个大概的粗糙模型。

——只要知道大概怎么变形，哪里是头哪里是脚就行了么？

荒牧　是的是的。但那之后其实比设计方案要更加辛苦。作品项目制作启动后，播放日程也定了下来，然后说好了玩具要在年末商战上架赚他一票。为此我们需要制作玩具量产用的模具。这时候我就必须去和玩具公司技术人员交流，告诉他们这个玩具怎么变形。当时我画了好多画，表示这里是这么变，那里是那么变。然而对方看不懂。因为《机甲创世纪》的摩托变形用的是强化外骨骼动力服的理念，摩托车变形后附着在骑手身上进行强化，然而我好说歹说对方也听不懂，一时僵住了。

——当时在日本动力服的概念还不是很普及？

荒牧　对对，一般人听不懂。总之我怎么画对方都听不懂，更别说让对方做样品了。对方给出来的回复和我的构想南辕北辙，整个项目都卡在瓶颈上了。当时几方开会，下面很多人坐着看着，就我和对方的工程师站在台上，大眼瞪小眼都不说话，整个会议室里充满了尴尬的气氛。这时候我听到下面的小声议论，说什么两个月内再不开模就要完蛋，什么开个模要五千万七千万，听得我当时心里那个害怕啊。还好那个时候来了一家玩具试作公司的人，负责人年纪不小，但是他却能看懂我描述的东西。这位老先生就对我说，你这个是不是这么变形，然后强化里面的人类？我心想可算是遇到救星了，总算遇到个懂行的了。在和他进行讨论后，他的公司很快就把试作品交了出来才算赶上。总之对于才21岁的我来说，当时这种事发生太多了（笑），要聊当时的细节那真是多少时间都不够用。

关于动力服，其实最早是因为《星河战队（Starship Troopers）》里面就有动力服概念。而这部小说的日文版封面中的动力服正是由鵺工作室的宫武一贵先生设计，我被那个设计帅到，所以才喜欢上机器人的设计。之前的我一直看不起机器人，觉得什么合体机器人都是面向小孩的，一点也不写实。结果动力服概念彻底颠覆了我的成见，导致我那之后也开始设计人型机械。按时间上来说的话，早些时候初代钢弹里面的钢加农的设计据说便是从动力服中得到灵感。所以当时懂行的设计师们其实已经理解了这个概念。但是《机甲创世纪》那家公司可能是新加入这一领域，尚不熟悉这类知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