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谈·寺山修司与动画漫画界（九）

唯一一部商业电影

曾任天井栈敷美术监制的横尾忠则在他的随笔《海海人生》回忆和寺山修司的相遇，临走的时候横尾忠则问他接下来打算去哪，寺山修司说要去看拳击。横尾忠则追问一句：“拳击有趣吗？”“是啊，拳击是血与泪的蓝调啊。”

喜欢拳击的寺山修司在1977年上映了他的第一部拳击电影《拳师》。不过和他之前几部电影不同的是，这部不是由电影公司“Art Theatre Guild（简称‘ATG’，这个电影公司可以说是日本艺术片导演的象牙塔，1992年淡出）”出品，而是大家熟悉的以商业为主的东映公司。《拳师》可以算是寺山修司唯一一部商业电影。

为什么寺山修司会给东映拍这么一部商业片，其实正是因为《明日之丈》，寺山修司亲自举办的力石彻葬礼其实对他本人也影响很大，直接催生了他想要拍一部拳击商业片，那便是《拳师》。不过《拳师》因为是给日本商业片帝国东映公司拍的，影片情节设计一定要按照东映的要求，所以寺山修司这部片子也就框定在类型片的公式上。而且主演还是找当时红火的演员菅原文太主演。说起菅原文太，和高仓健一样，他当年是东映电影的台柱，《海贼王》里海军大将赤犬就是以他的外形创作的，后来他因肝癌于2014年11月28日逝世，最后一部作品是隐退前担任配音的细田守动画《狼的孩子雨和雪》。

寺山修司不断在实验，不知《拳师》算不算是他对商业元素的实验。此片既有血脉喷张的观众喜闻乐见的拳击决斗，也暗藏寺山修司的私货，比如拳击场后台暗黑的走廊，如梦如幻小饭馆（小饭馆里的落魄拳手都是由天井栈敷的人扮演），寻求嫖客的堕落的女人，电话亭与大海，以及J.A.Seazer音乐，摄影也是寺山修司的老熟人铃木达夫。这部电影据说对当时的地下纪录片影响非常大。在这样的商业元素中，寺山修司仍然追求不平凡，他曾经对拍完《感官世界》的大岛渚说：“以后也千万别别拍普通的电影哦。”不过该片最大的私货应该是父亲。

《拳师》剧照《拳师》剧照

母地狱

众所周知，寺山修司早年丧父，父亲是他作品里永恒的主题，但他在自己的作品里很少正面讨论父亲，都是从母亲的话题中侧面讨论，《拳师》是特例。《拳师》里描写了一段匪夷所思的父女情，当父亲在拳击场为徒弟打气的时候，女儿在海滩上的电话亭给父亲打来电话并向他道别，这或许是这部最“讲故事”的寺山修司电影中最“意识流”的一段，但也是寺山修司最清楚地表达出对父亲的看法的一次——父亲在自己的生命里占着什么意义。

有父亲的缺席才会有对母亲复杂的感情。寺山修司解释说：“所谓‘父亲的缺席’，从实际意义上说，就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父辈战死了。换言之，昭和十年代出生的年轻人，三分之一都是没有父亲的小孩。父亲在数量上很少。就算幸存下来的，在战后也全然没有了信心。可以说完全不可能去描写这样的父亲，父亲就像穿着女装隐于人群的存在一样。”除了寺山修司，其实团块世代的很多人都是生活在父亲缺席的家庭环境下，所以母亲成了家里的支柱、唯一的大人。于是这一代人对父辈的崇拜转向对母亲的崇拜。不过要注意的是，寺山修司没有把父权和母权画上等号。

寺山修司的摄影集《幻想写真館犬神家の人》，自己的母亲的照片以被破坏的形态展现，寺山修司在把这些关于母亲的摄影作品命名为“母地狱”。

扭曲的是，这里说的对母亲的崇拜并不是对实际存在的自己的母亲的崇拜，而是观念上的母亲的形象，这种母亲的形象是那代人心中的理想母性，是经过那一代人的观念中重塑的。就比如说基督教徒崇拜耶稣并不是耶稣本人，而是他们想象中的博爱神圣的耶稣形象。在这一辈的日本人心中，母亲就是一个被崇拜的形象，和实际存在的母亲的本人是相互分离的，尤其是这种母亲还是从男性角度建构出来的。因此，对母亲的崇拜变成了盲目，母亲对孩子封建的禁锢，孩子逆来顺受；同时还会产生对母亲的爱恋——然而这种恋母情结还是观念上的。最终的结果是：他们实际存在的母亲和他们观念中的母亲相差太大，落差太大，大大失望，于是便让自己蜷缩在自己建构出来的母亲文化中，母亲成了避风港，寺山修司称这是一种受虐狂心态。

正如上一章笔者分析寺山修司是讨厌生活和戏剧混淆，并且表示和电影道别一样，观念上的母亲就像虚拟的戏剧，而实体存在的母亲就像现实生活，必须要斩断虚实之间的联系，日本人才能从母亲文化中走出来，面对现实。而在超现实的语言符号下，在寺山修司的作品母亲隐喻了许多虚假的观念上的东西，这些东西都是对日本人的禁锢。你越爱母亲，这份爱就会反过来捆绑你，当你喘不过气来时，便想要杀了母亲来解放自己。所以为什么会有弑母情节出现，便是这个理。

《明日之丈》中丹下大叔为矢吹丈设立拳击俱乐部并当他教练。

《拳师》不一样，这部电影反而是母亲的存在感稀薄了。这其实是有意的，和《抛下书本上街去》一样，父亲虽然健在，但是都是受伤过的。《抛下书本上街去》的父亲是战败的罪人，懦弱无能，没有家庭地位。《拳师》的父亲则是菅原文太扮演，他的爱徒因为在擂台上战死而备受打击，他不敢面对妻女并远离之，同时也非常怨恨打死自己徒弟的男主角。

《明日之丈》和《拳师》 非常相近的是也塑造了一个经历失败的、受伤过的父辈角色——拳痴大叔丹下段平，他曾经是拳击手，但是失败了；他曾经培养过一些拳击手，但是被学生抛弃了。最后他遇到了矢吹丈，矢吹丈也是一个孤儿。然而矢吹丈并不相信他是因为他是个落魄的大叔，并没有树立起父辈的尊严。这份尊严最后是因为丹下大叔对矢吹丈不离不弃的真心真意树立起来的。父亲的角色在这里便成了精神导师。

图为《拳师》中菅原文太扮演的教练放下过去的悲伤，和男主一起练习。这两个父辈角色在这个过程中树立了父亲角色的尊严。

《拳师》其实相比寺山修司其他作品，除了父亲的话题，还有很多寺山修司只有在这部电影里才会正面谈到的话题，比如拳击手在擂台上是孤独的，这个观点不仅和《明日之丈》雷同，也和后来他的电影《再见箱舟》映衬；前作讲到关于梦醒后的迷惘，而这部却正面讲了如何追求梦想，如何奋斗，如何在现实世界脚踏实地，如何成为一个人。

平成新画

说回力石彻的葬礼一事。2014年夏季，《明日之丈时代展（あしたのジョー、の時代 展）》在东京练马区立美术馆举办，除了展示千叶彻弥的原画，还举行了几个纪念小活动，其中一个活动是8月3日的力石彻的追悼会——没错，这是1970年寺山修司主持的那个追悼会的重演。这次的主持是昭和精吾，是原天井栈敷的团员。40余年前的故人已逝，平成年代下的力石彻追悼会中，力石彻的遗照依旧鼎立高阁，而力石彻遗照下，便是寺山修司的遗照。

此为日本网友“misoの末裔”的repo图，下同

昭和精吾吟咏道：“力石彻啊，你到底是被谁杀死的！？”

1970年，日本文艺界也发生了一件大事——寺山修司的好友三岛由纪夫切腹自杀。

在这场重演的力石彻追悼会中，昭和精吾举起图中的这本杂志问道：“有人知道到这是谁吗？”不用说，是三岛由纪夫。

“寺山修司！”有个青年自信满满地回答道。

“没错！”没想到昭和精吾把话一转，“只有他到现在对寺山修司的思念是不会有错的！”

全场爆笑。

“明日之阶梯”

本来以为第二大部分会结束两个内容，没想到关于《明日之丈》的部分展开来讲会写这么多，所以关于几原邦彦与寺山修司的羁绊会留到下一大部分写，谢谢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