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渊须直监督访谈（五）

AT：前一篇之中我们聊到了动画制作体系，正好您目前参与制作的《这个世界的角落》剧场版的资金筹措采取了在日本尚不多见的众筹方式，这方面您能不能聊一下？

片渊：众筹这个，首先还是作为营销手段的意义更大一些。你要做动画电影，一上来肯定会被人说，你这个电影能有多少观众来看？投资拍片钱的人肯定要求你给一个数字出来。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现在这时代，在日本我去看一次电影得一千八百日元，非常贵。当年日本什么情况？你去一次电影院，看完觉得这个电影好的，你可以直接坐着不走再看一次，你如果带着饭盒去，看个一整天也就花看一次的钱。现在呢，一千八付掉看完，电影院请你走好不送。电影现在变成了奢侈品，这个情况下，日语有个俗语叫“不知你山里来的还是海里来的”，我都不知道你是谁，这片好不好看，我怎么会付这么贵的票钱？所以我们就得让观众知道我是谁，得让观众觉得“哦这个人做的片也许会好看”，那么人家才会来看，这个是我们的制片人丸山说的。然后依靠之前的《空想新子和千年魔法》，我觉得我们已经在某种意义上得到了评价，让观众知道我们是谁了。但是我没什么信心，怀疑别人乐意出这一千八来看的估计就不会很多。但我在这疑神疑鬼也没用，我没法去数到底有多少观众肯来，那么我就得想个办法，在动画开始制作之前，我就数一数有多少观众在期待这个作品。众筹这个形态我觉得就是当下最适合我们的一种数法。

AT：确实现在游戏也好，漫画也好，Animestyle也好都在搞众筹，其中也含有确认市场情况的目的。那么这部电影您想到众筹的契机是什么？我们之前查了一下，《空想新子和千年魔法》的英语版DVD也是靠众筹制作的，是否有什么影响呢？

配图：《空想新子和千年魔法》英语版DVD封面

片渊：是的，那件事情的影响也是挺大的。我们现在的众筹项目，与其说是为了制作作品，不如说是为了制作样片。先不说众筹这个方式，我们一开始就打算做样片，让观众们看看样片，来提升他们的期待度。不是说一上来就做个完整版动画，先做个五分钟十分钟，观众看了觉得这个不错可以期待，那这个人气就上去了。当然这个思路有一个破绽就是做这五分钟十分钟的钱从哪里来（笑）。所以这次我们就搞了个众筹，靠众筹的钱做了10分钟的片，这10分钟的片有一部分可以在网上看到，电影院里也有当预告片在上映。给参与众筹的人们看看这五分钟十分钟，他们看了觉得好，觉得可以有，他们的评价能够形成舆论，提高这片的知名度，这个是我们想要达到的目的。我们要让世人知道我们有很高的觉悟，也有很强的实力，我们能把片儿做到这个水平。

视频：《这个世界的角落》特报1

不管怎么说，我们从一开始就不认为众筹可以轰地一声天上掉下一大笔钱，我们拿着钱做一票大活儿，不可能。毕竟以现在的形势而言，做动画电影难，做出来的动画想吸引到很多观众就更难，只能说去慢慢地，逐步地获取人气。看有多少人经过我们身边会回头看一眼，虽然大部分人都看也不看就走了，这就得通过我们的努力来增加回头率，这点对于从零开始制作动画电影的我们而言非常重要。努力方法之一就是做样片，之二就是搞众筹。目前来看这两者的效果我觉得还是不错的。

AT：也就是说之前众筹得来的资金实际上都投在了样片上？

片渊：是的。你别嫌少，你想一部电影一百分钟，这都十分之一了，挺多了。

AT：那么下一步是否会搞更大规模的众筹呢？

片渊：或许会搞。但是有一点，之前搞了众筹有那么多的人肯为我们掏钱，靠这笔钱做出来的短片得到了非常高的评价，这些事实驱散了原本担心这个作品是否真的能够吸引观众的投资人心中的怀疑。众筹成为了一个入口，让投资人安心投资，赞助商安心赞助的入口。

AT：确实，现在不少游戏众筹的案例，虽然说筹到不少钱，但离制作游戏的成本肯定还是差不少，然而众筹证明游戏后就有赞助商上门。然后最近中国做动画的也有不少在搞众筹，虽然很多不靠谱，拿了钱也不出片这种。据说Kickstarter的众筹项目拿到钱后的成功率只有三十分之一。对于日本动画业界而言，对这种新的资金筹措方法是怎么一个考虑呢，日本的法律对于这种新形式有没有相应的管理方法呢？

片渊：我个人觉得不是说众筹这个系统有问题，有问题的还是普通观众对于去影院看电影这事儿越来越消极，这个很不妙。然后我们更加缺乏对这些消极观众的宣传手段。唯一的手段也只有先让观众看，让少数的观众看，在网上有观众发帖说“这个电影好，有看的价值”，也就是靠俗称的“口口相传”来传播。但是日本的院线系统有个很大的问题就是，如果首映后前两天没人来看，这部片的上映排片规模就会缩小。《空想新子和千年魔法》就是吃了这个的亏，新子大概要到上映两周后这评价才逐渐高起来，然而由于一开始两天的成绩不理想，影院里放映厅就从大厅被挪到了小厅。然后和院线签的合同是规定前三周必须要每天上映，但是一天之内到底在哪个时间段上，这个是电影院的自由。工作日的观众肯定都得下班后晚上才能来看，这个黄金时间段影院肯定会排给他们所认为的吸引力更大的片，然后新子就被排在早上九点，谁来看？所以说一切都要赌在前两天，这个带来非常大的负面影响。这种做法破坏了口口相传来提高人气的可能性，等传到一定程度大家想去看了，结果片已经下线了。所以我觉得问题在于日本的电影院线体制。当然了，也有在这个体制下硬扛过来力挽狂澜的，那就是Madmax4。Madmax4在日本上映，一开始没几个人来看，然而看过的人都特兴奋地跑出去宣传说“我跟你讲这片玩得很开心”“这狗都这样那样”，大众都感兴趣，就大批涌去电影院看，影院那边也意识到这点，于是上映数又增加回来了。所以我就觉得日本院线需要像Madmax这次这样，给留点余地，给得到高评价的作品留下增加上映数的余地。

AT：我（采访者）Madmax去电影院看了四次。

片渊：必须的，那个是非常好看。

AT：然而之后复仇者联盟来了，Madmax的IMAX屏被抢了，我特别伤心。

片渊：没错，就是这么一回事。影院觉得复仇者联盟能吸引更多的客人，Madmax在他们看来肯定没想到会来那么多客人，他们肯定更看好复仇者联盟和侏罗纪世界，然后之后星战又要来了。然而最后期待度最高，观众反应最好的反而是Madmax。

AT：中国之前也有个讲孙悟空的动画（片渊：我听说了），票房特别好，比哆啦A梦剧场版都要好。那个也是正式上映前搞了小规模点映，然后靠这批观众的好评，影院数也增加，票房越来越好。

片渊：说起来有个细节，《这个世界的角落》的名字是「この世界の片隅 に 」，你刚才都说成了「この世界の片隅 で 」。「で」这个标题实际上有另一本书在用，纪录广岛原子弹爆炸后当地人民的生活情况。当然「に」动画的原作漫画讲的也是广岛的故事，题名应该也就是从「で」那里取来的。然后我们当时去广岛和人说我们要拍这么个动画电影，名字要这么起，当地人就表示「で」那本书对我们而言就是圣经，你这么稍微改动一下就拿去用非常不好。「で」作为标题的这本书在广岛核爆灾民的救助活动中算是非常有名的书了，然而现在绝版了。

然后回到漫画原作的「に」，读过漫画的读者们的评价都非常高，但是出版社没认识到这点，营销策略很有问题，结果弄到不少没看过的人觉得是原作不好看。照理说出版社肯定希望有更多读者来读这本书，然而不知怎么搞的，他们就错判形势了。不过这次众筹搞起来后，有很多读过原作的人毅然掏钱支持我们，再加上没读过原作的人也因为众筹而去购买原作，据我们所知原作销量是大涨很多。

配图：河野史代原作漫画《这个世界的角落》初版单行本封面

原作也出了几个版本，一开始出的是这个单行本（监督掏出单行本），然后拍成日剧后出了这个（文库合订版）。然而原作出版社把第一版单行本印了非常多。这个也是原作者河野史代老师讲的，在出版社仓库里库存很多的作品非常影响作家的评价，库存越少评价越高。作品可能一开始大受期待，印了很多，结果积压在仓库里，对作者压力就非常大。然后这第一版就一直积压着，差不多积压了三年份，三年份的这个地方（监督指了下封三的印刷信息）全都印的是“初版第一刷”。结果众筹搞起后，这第一刷终于进化成第二刷了，河野老师就特别高兴。老师一开始是以非常孤独的感觉在画这部作品，不知道有没有人喜欢，有没有人读。因为前作《夕凪之街樱之国》也是讲核爆的主题，就有人觉得这新作是不是也在炒冷饭。然而通过这次众筹，老师知道了还是有非常多人喜欢这部作品，这心态一下子就轻松了很多。因为她之前全心全意画的这部作品但感觉世间评价很差，导致老师一直处在一个非常难受的状态，这次算是消解了这口闷气，光是这点我觉得这众筹就搞得很有价值。这次我们深切感受到作品的传播与评价能够成为作家创作作品的力量，这正是众筹所起到的效果。

（未完待续。下次是真要进入监督自己作品的话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