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Madhouse早期作品窥看其风格

《妖兽都市》之后制作的《魔界都市<新宿>》，是川尻与菊地秀行的又一次合作，风格亦相仿。世界观设定为在一场被称为“魔震（デビル・クエイク）”的大地震之后与外界隔绝开、成为妖物犯罪者横行的罪恶之都的新宿。女主角因为父亲被魔物绑架，孤身闯入<新宿>（菊地秀行为与现实中的新宿区别开，将魔界都市的新宿加上尖括号），能够使用异能“念法”的男主角十六夜京也为帮助她，也前往<新宿>与魔物作战。

笔者作为曾经的新宿区住民，看到动画中新宿区成为废墟异都，坍塌的「四谷一丁目」「新宿駅」「江戸川橋」之类指示牌散乱堆积的场景，会产生类似波士顿和拉斯维加斯等地住民玩《辐射》系列时的奇妙情绪。在这里生活过的人更能体会这类场景的趣味——笔者曾经写过通关《辐射4》后的观感：“实际上化为废土后整个世界都变得非常可爱，被炸成破烂的邦克山纪念碑、圆顶金箔全部褪色的议会大厦、残溃的宪法号骨骸，不都迷人至极吗？”同理，习惯山手线上男女上班族的香水味，习惯在中央东口的人潮中被推向歌舞伎町旖旎夜景的新宿住民，此刻见到人烟绝迹的废弃都市<新宿>，所承受的秩序坍塌引起的冲击感——或曰美感——会更复杂强力。废土世界的美学凝聚在“废”字中。这份断壁残垣的哀丽，这时间错位的眩晕感，这文明崩坏后魔鬼们的太阳在幽暗尘埃中冉冉升起的绝景，可说是一支熵增的诗篇。对迷恋废土美学的人而言这诗篇中无可挽回的孤绝感会使人兴奋得浑身发抖。

私以为川尻是懂得废土美学的。他那些肮脏复杂凌乱晦暗的城市设计，正是我心目中「熵增的诗篇」——日后在他的几部巅峰作品中也都有体现。

《魔界都市<新宿>》中的新宿街景

人设方面，此作延续了川尻善昭喜欢的细眉长眼型妖艳五官和人物之间隐隐流动的情欲张力。因为是全年龄向，所以不同于《妖兽都市》，这部作品中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色情场景。然而性张力依然存在——譬如反派的男女魔物之间语调冷淡但暧昧的调情；女主角的人设虽属于清纯可爱型，但川尻式的眉目和声优鹤弘美（鶴ひろみ）冷调而甜蜜的音色（鹤弘美女士也是《龙珠》中布尔玛的声优担当，于去年11月16日辞世。R.I.P.）使她很难被划分为一般意义上的妹妹型可爱角色，性感的成分反而更多。

另外，《魔界都市<新宿>》中的一部分战役设计也很有可看性，角色并不完全使用压倒性的异能，而往往利用场景环境进行巧妙的闪避和诱导式攻击，一场飞速前进的电车之上的对怪物战役将剧情推上一个小小的高潮，风味颇似《JOJO战斗潮流》。可惜对boss战时反而陷入疲软，并没有类似的有趣展开。

《魔界都市<新宿>》中的电车战

作画方面，依然是滨崎博嗣、冈村丰、小池健等人组成的班底，此外恩田尚之在此作中担任作画监督。据川尻说本打算将角色设定也全部委托给恩田尚之（因为看了恩田尚之担任人设的《魔龙战记》之后非常喜欢），但不巧恩田尚之有其他工作无法脱身，于是最后还是自己同时兼起了人物设定——原画出身，经历过作监和演出阶段最终成为监督的川尻，可以说从人设到分镜无所不能。有人或许认为与制作进行出身的监督相比，原画出身的监督缺乏整体和时间规划观念，但从staff角度考虑，在后者，尤其是川尻这样技术精湛绝伦的前辈手下工作恐怕更令人信服且轻松吧……

《魔界都市<新宿>》与《妖兽都市》之间，川尻还制作了OVA《火鸟 宇宙篇》。对于川尻善昭本人来说这或许是一部相当重要的作品，因为原作者正是他一直以来崇拜的手塚治虫先生。还在虫pro时，他便已经非常期待参与《火鸟》这部伟大作品的制作，当Madhouse决定投入制作动画版时，已经是成年人的川尻善昭兴奋如当年初读《火鸟》的高校生——“请务必让我参与！（虽然离上一次读这部作品已经过了很久……）”

其实在川尻之前，《火鸟》已经有了86年12月的剧场版《凤凰篇》，87年8月的OVA《大和篇》也在同步制作中。整个系列的总企划是林太郎先生（りんたろう）。林太郎自己选择担任《凤凰篇》的监督，并将《宇宙篇》和《大和篇》的监督工作分别委托给了川尻和平田敏夫。

川尻接下委托后，仔细考虑了如何在不到一个小时的OVA中进行影像叙事。重塑手塚先生的作品当然是一项甜蜜又恼人的工作：首先必须尊重原作——这是理所当然的。但原作年代久远，一些设定过于古旧，是否修改、在何处进行修改、进行何种程度的修改，使川尻烦恼不已。好在此次的脚本作者是75年便出道的经验丰富的脚本家高屋敷英夫。在工作室与居酒屋一次又一次相谈，灌下一杯又一杯愁闷的苦酒后，二人终于敲定了脚本。川尻对一部分设定进行了更新，结尾也稍稍做出修改（这里不便剧透）。总体在保证不偏离手塚治虫原作主题的基础上成功掺入了Madhouse式的风味。

实际上川尻早期（到1993年的《兽兵卫忍风帖》为止）的作品中，执着于氛围的刻画，却忽略故事起承转合的现象时有出现，脚本常常在最终战部分陷入疲软（譬如《魔界都市<新宿>》），下文会提到的《午夜之眼》亦然，因为主角实力过于开挂，在中途就开始陷入拖沓。然而当与优秀脚本家合作之后这个问题便会得到很大改善，《火鸟 宇宙篇》正是川尻善昭早期作品中笔者以为剧情结构相当圆熟的一部，多亏手塚治虫原著的合理节奏和高屋敷先生的工作，叙事从头到尾十分流畅，高潮部分更将病态狂热绝望感推上巅峰——不能剧透实在可惜。

而上文提及的89年的OVA《午夜之眼》依然是川尻风味浓烈的三级片式妖冶的黑夜故事。片名原为《MIDNIGHT EYE ゴクウ》，因为男主角的名字叫风林寺悟空（ゴクウ），使用的武器是一根可长可短的金箍棒——听起来比较搞笑，不过其实是很标准的冷酷硬汉派侦探人设。

《午夜之眼》男主角

这里不能不提及原作者寺泽武一。他师从手塚治虫，风格糅合美国漫画的狂野与日式的细密，1970年代出道时，因为作品中女性露出过多，一度引起非议。结果后来因为作画质量太高，反而渐渐吸引了一批女性追随者，物议也平息下来——几乎从各种意义上都可以说是菊地秀行之外最适合川尻风格的漫画家之一了。川尻自己也表示：“寺泽先生的作品在我的动画里毫无违和感，很顺利地融合进来了。（寺沢武一作品は僕の中で違和感なかったし、すんなり入れましたね）”

寺泽武一漫画作品

《午夜之眼》讲述近未来世界，拥有可以连接上一切电脑的神之义眼的侦探风林寺悟空与敌人作战的故事。这部OVA尺度比《魔界都市》大很多，逼近《妖兽都市》（可能因为企划也是《妖兽都市》的企划方），大量裸体和血浆会让B级片爱好者观众看到过瘾。作画质量也相当高，由滨崎博嗣担任角色作画监督，冈村丰担任机械部分作监，小池健在这部里首次升任原画，此外原画担当还有新川信正、森本晃司、竹井正树等等。

《午夜之眼》截图

翌年（1990）的OVA《机动刑事808》是《午夜之眼》之后又一部赛博朋克题材作品。讲述2808年的未来，日本OEDO市成为繁华却隐藏种种犯罪者的肮脏都市，为对抗犯罪，人们选出犯罪者中最凶恶的一批，让他们成为刑事，并为防止其反叛或脱逃，给他们戴上置入爆弹的颈环加以控制，本作三位主角便是三位罪犯刑事：暴躁的战士千石，贵公子般优雅的弁天，原为拳击手却热爱俄罗斯文学的壮汉蛾眉丸。如果你看过2012年的动画《心理测量者》，可能会觉得这样的情节非常熟悉——是的，20年前上世纪的动画人已经制作过这样的故事，并且此作比《心理测量者》更阴鸷诡秘，还隐约有五年后《攻壳机动队》剧场版的影子。

《机动刑事808》原案作者为六月十三（本名窪田正義），这部作品是彼时Madhouse的一项综合企划（小说、游戏、影像同时展开），同名游戏也于第二年发售。六月十三原本想设计成比较轻快、类似《鲁邦三世》的风格，但川尻表示：“有《颈环》这么残酷的东西存在，还是向更硬核的方向走吧！”

六月十三被说服了。于是一部继承了川尻一贯美学的赛博朋克作品就此诞生，此后他也并没有再监督过一部硬核科幻意味如此浓厚的作品：黑暗中一只冷调的握住武器的手；一个规整冰冷的枪口；浸泡在幽绿有机溶液中的人造人体；蛾眉丸读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凝视牢狱个室窗外的千石，不正像五年后以同样姿势凝视窗外的草薙素子吗？当然，此作的硬核科幻感主要集中在氛围方面，内核中并没有《攻壳机动队》那样深入的对于人间性的思考，以致最终还是流向了披着科幻外皮的港式动作片的方向——但因为有川尻的演出，仍然是好看的。

《机动刑事808》截图

这部OVA分为三个部分：《古の記憶》《囮の機構》《紅の媒体》。分别以千石、蛾眉丸和弁天为主角。笔者个人最喜欢风格古典优美、颇富中古欧洲风味的第三部。第三部中的部分人设和场景已经初具日后名作《吸血鬼猎人D》的雏形。而川尻自己在访谈中说最中意以蛾眉丸为主角的第二部——因为喜欢硬汉大叔做主角（笑）——因为过于喜欢第二部，甚至想将第二部的剧情以别的世界观为背景重制一次。（当然结果并没有实现……）

Staff方面，日后执导了大家耳熟能详的《虫师》的监督长滨博史彼时在这部动画里担任动画职。笔者个人非常喜欢的声优盐泽兼人是主角之一弁天的声优担当。擅长刻画邪派贵族人物的盐泽兼人将弁天的魅惑力发挥得淋漓尽致。据说此作英文版的吹替也非常出色，有兴趣的观众可以在YouTube上观看。

《机动刑事808 紅の媒体》截图

川尻早期（到1993年的《兽兵卫忍风帖》为止）的作品风格鲜明强烈，而对テンポ（中文大概是节奏）的把握还比较不成熟，有些部分用节奏紊乱来形容也不为过。演出方面，画面构图大多精美到无可挑剔，但手法上常常过于依赖pan（PU/PD——pan up/pan down，即镜头的缓慢上下推移）。少量使用pan对表现紧张感很有帮助，在日本一部分传统影视作品中，pan的运用也有助于营造一种悠远的寂寞感。但私以为大量和长时间的滥用会对节奏造成毁灭性破坏——对川尻这样推崇港式快节奏的演出来说尤其致命。后期他对pan的使用大大减少，《吸血鬼猎人D》中几乎没有长时间的pan，一些原本会使用pan的场景大多也以镜头的追踪拍摄或TU/TD（镜头推近/拉远）来取代，沉闷感骤减。

叙事方面，正如上文提及的，早期作品常常重氛围轻情节（除非脚本家或原作者在这方面能与他形成互补）。日后则进步许多。中后期的几部佳作《兽兵卫忍风帖》《吸血鬼猎人D》《高地人 复仇之旅》都属于结构宛转成熟的作品。当节奏完美的脚本与演出相融时，二十世纪末最轰华绚烂的烟火便绽开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