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谈·寺山修司与动画漫画界（十二）

在看本篇文章之前，笔者建议先看完《少女革命》，因为会有不少涉及到《少女革命》的内容。

“若蛋壳没破的话，雏鸟将无法诞生而死去，吾等就是雏鸟、蛋则是世界，若是不打破世界之壳的话，吾等将无法诞生而死去，将世界之壳破坏吧！为了让世界革命！”

这句话是《少女革命》中凤学园学生会的口号，典故自德国作家赫尔曼·黑塞的著作《德米安：埃米尔·辛克莱德彷徨少年时（又译：梦系青春）》，原句是“鸟要挣脱出壳。蛋就是世界。人要诞于世上，就得摧毁这个世界。鸟飞向神。神的名字叫阿布拉克萨斯。”。小说讲述成长在“光明世界”少年辛克莱无意间发现了截然不同的黑暗的“另一个世界，就在他陷入谎言的灾难而彷徨的时候”，一个叫德米安的少年出现并救了他。之后，在辛克莱陷入彷徨的时候，“德米安”以不同身份面目出现，带领他走向独立。

很明显，德米安和辛克莱这两个同性角色被几原邦彦代入《少女革命》中的天上欧蒂娜和姬宫安希中。然而我们的研究对象不是《德米安》，回到《少女革命》，里面的学生会口号中的“蛋”指的是世界，那么世界指的是什么？在动画里用什么来暗喻“世界”？

笔者的理解是凤学园、欧蒂娜的灵柩。前者是出于几原邦彦的学生时代所想，他认为学校是一个让他产生摆脱心理的“庭院盆景”，在稚拙学生眼里，学校就是他最大的活动范围，也就是他身处的“光明世界”，是温室。让世界之壳破坏即是走出这个学园，也就是《少女革命》的主题——无论男女，都要成长，独立。

TV动画版的凤学园

如果说前者是属于空间的维度，那么后者则是时间的维度。看过动画的人，都知道欧蒂娜因为太过于想念小时候一见钟情的王子，所以自己便想要成为王子。欧蒂娜是一个不墨守成规的少女，然而这样的她还是会有逃避的时候，这时候，在她回忆中自己躲进去的灵柩就变成了她的温床，她渴望被王子叫醒，依旧是依赖着他人。这段回忆也成了一种意象，欧蒂娜仍然活在过去中，这个“过去”来自欧蒂娜的记忆，这段记忆也构成了一个封闭的记忆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时间是静止的，从未流动过。如果欧蒂娜走出这个灵柩，那么她的时间才会开始流动，她才会开始成长。

有象征暗喻作用的欧蒂娜（小时候）灵柩画面

有意思的是，最终话中的决斗曲《体内時計都市オルロイ（Orloj=天文時鐘）》。这里提一下J.A.Seazer本人以及他的歌词。J.A.Seazer，本名寺原孝明。本来是读美术出身，在60年代时，他喜欢披头散发面带墨镜。他的艺名中的“Seazer”意思是凯撒（シーザー=Ceaser），和另外两个绰号为“基督”、“格列佛”的“疯子”游荡新宿街头，不务正业，并成为“新宿三大疯癫族”。因为受到引荐，以及被寺山修司看中他那副癫狂的气质，他在1969年进入了剧团天井栈敷。本来他是读美术设计出身的，在天井栈敷打算做舞美，却被寺山修司“引诱”去做音乐和演员（短时间能把音乐境界发展到这种地步也是天才）。然而那时他不爱看书，尤其文学类。后来据说他的书房堆满了科学、哲学、社会学等类型的书籍。所以它的歌词宛如是用他癫狂的一生和他所感兴趣的学科堆砌而成，外人完全看不透他所写的是什么。

年轻时的J.A.Seazer。

了解了J.A.Seazer的歌词风格来源，我们回到头来看看他的决斗曲。笔者在网友kuroneko2002的blog的文章（http://www.blogbus.com/kuroneko2002-logs/38983220.html）中看到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考据：《体内時計都市オルロイ（Orloj=天文時鐘）》的歌词意象来自布拉格著名的天文时钟，其钟面上有昼夜交替的分隔，内圈有活动的黄道十二宫环，指针上分别带有太阳和月亮指示在十二宫不同位置和表示月相，打点时轮转出现十二使徒像，歌词描绘人体化身为时钟而产生的与“实际时间”相对的“个体时间”：

“人工肉体 洞窟 迷路 幻想建筑 大理石
人工时计 重钟 发条 骨碌骨碌回转 个体时间
从古代都市直到我本人为止 一日就此告终 一日时钟
白天是太阳 夜晚是月亮 只限一日的 自然时钟”

布拉格天文时钟

实际上这首歌词已经揭示了世界的真理：每个独立、有思考的人他能控制自身的时间，他不受世俗的时间约束，宛如实际时间和他的个体时间剥离。欧蒂娜的灵柩正是阐述她活在甜蜜的回忆中，差点迷失在辛克莱的“光明世界”里，她的时间是跟随着世界的。而她从棺材里走出来时，她个人的时间便开始流动了。

可知，笔者在前文说到的空间，其实是和个体一样，这个空间形成了一个世界（凤学园独立于外界社会），这个空间的时间如果停止流动的话，那么这个空间里的世界、人都只能是活在过去，不得成长，只有这个空间真正的有了时间，这个世界才会有未来。在寺山修司的作品中何尝没有提到这个话题呢？寺山修司版的“百年孤独”《再见箱舟》里面的一个村子的时间也是静止的，这个村子的人把自己的时钟都埋了，共用一个时钟，当男主角有了自己的钟表后，村人认为男主角破坏了这个村的时间观，扰乱了这个村子的集体记忆，让这个村子出现了两个时间，于是便找人去围殴男主角和他老婆。然而新来的大作家的女人带来了更多的时钟，人们也把自己的时钟找回来，没想到大家找回自己的时间时，大家的记忆又意外地统一起来。他们高兴的走出村庄，拥抱现代社会，他们的时间流动了；在《死者田园祭》中，男主角在少年回忆中的家乡也是一封闭的空间，他在记忆中把他黑暗的家乡粉饰成让人醉生梦死的天堂，于是他探访了他的回忆，找回少年时代的家乡，并且与少年时期的自己隔空对话，他的时间也流动了。之前笔者提到《死者田园祭》的一幕——男主角和他母亲吃饭，正因为男主角的时间流动了，他的家四壁打开，墙上的钟也随之倒下（象征时间流动），外面是现代繁华东京，不再是那个封闭落后的田园家乡，时间的流动让日本社会进步腾飞。

《再见箱舟》中走出村庄拥抱现代社会的村民们。

往大里说，个体时间的流动让社会进步；往小里说，个体时间的流动让每个人成长。这也印证了《少女革命》的世界观。《少女革命》的创作团队名字“Be-Papas”的含义估计也有不少观众知道，那就是“长大成人”之意。之后几原邦彦也在采访说：“创作出欧蒂娜，让我从年轻那时就开始的梦想实现了。”

再回到凤学园学生会口号的那句话，如果要笔者用“寺山修司语”翻译出来的话，那句话一定是这样的：“如果谁不从自己的记忆里解放出来，那么他就不能算是一个真正自由的人。”（来自《死者田园祭》中的一句台词。）“让世界革命”，即“让时间革命”，鄙人是这么认为的。
对于几原邦彦身上的寺山修司符号，不知大家有了更深的认识了吗？

后记

在2013年4月的“寺山修司⊙映像诗展”，几原邦彦和J.A.Seazer对谈会上，有人问J.A.Seazer：在（寺山修司逝世的）这三十年里，你有想过从寺山修司的风格离开而得到自由吗？

J.A.Seazer果断回答：“不能。”他说，我和寺山修司所看所想是在同一方向的。当寺山修司去世的时候，本来天井栈敷要解散了，但是很多年轻的孩子还想要看天井栈敷的戏剧《旅鼠》。这或许就是寺山修司所说的“事件”的效应，无论如何必须有人要去做。所以我要成为导演（这里的“导演”在日文里是“演出”），要把他未完成的事情继续做下去。

今年的五月四日（寺山修司忌日），几原邦彦探访刚刚演出完的J.A.Seazer。

几原邦彦接过话说：“现在的年轻人，大概对60年代这个‘运动的年代’的体会不是很深刻，那是Seazer先生那个世代的人的主题，‘解放•改变•革命’之类的主题。现在Seazer先生所说的‘向着同一方向’的人际关系，现在有多少人会这么做呢？拥有相同价值，投身于这样的世界的机会现在已经没有了。虽然可能会诞生不同类型的新关系，但是，正因为是这样的时代，我想才会诞生那个能量吧！”

你听见了吗，若你的灵魂还未死亡，你应该还能听见这世界尽头的引擎声。在同一个方向上，他们应该还会走出更不同寻常的路。

致歉声明：

由于笔者未经严谨考究，上一章所提到的”五十岚卓哉、细田守为几原邦彦徒弟“信息有误。经笔者查证，五十岚卓哉几乎与几原邦彦同期进入东映动画，并且同是师从佐藤顺一；细田守虽没有任何资料表述为几原邦彦徒弟，但他本人确实提到过曾经受到几原邦彦影响，姑且可以认为细田守有师几原之长技。笔者为自身的不严谨而对各位读者表示抱歉！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