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渊须直监督访谈（七）

AT：继续谈一下《亚丽忒公主》的话题，所谓一千年前的魔法，其实是过去的科学技术在当今的人眼里看着像魔法。我看完电影后的一个想法就是亚丽忒是不是之后就会游历世界发掘古代黑科技，在世界上掀起工业革命。

片渊：这个说不好（笑），或许有这个可能。但是能做到这一点的在那个世界观里或许就只有亚丽忒自己一个人。她至少理解了用戒指可以连通那个类似电路的结构使得机器运转，她已经理解到了那个不是魔法，而是科学技术。

AT：想请您接下来谈谈《空想新子和千年魔法》的话题。我个人这个片看到一半看哭了，为什么新子这样的孩子要遇到这样的事情。然而具体是怎么一回事，我看完我发现我很难讲清楚，感觉就是有种莫名的感动。这一点上，片渊监督进行创作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呢？

片渊：制作《新子》之前，我正好在重看高畑勋监督的《阿尔卑斯少女海蒂》，我也是看着看着不知道为什么，有几个瞬间我的眼泪一下就掉下来了。因为《海蒂》里面，特别是刚去法兰克福的那段剧情发生了很多不好受的事情，一些小孩没法干涉的事情。但是小孩们怎么办？海蒂和克拉拉她们只能拼命当好自己小孩的角色，这个地方我觉得特别催泪。小孩也有小孩的坚强，然后我自己当小孩的时候也觉得这种感情特别的重要，我就想把这个想法体现到自己的作品里去。然后《新子》做出来后，大家都说看哭了，我就觉得很开心。我自己是有看别人的作品看哭，看到泪流满面的经验的，但是我之前是没有想到这个能在自己的作品中予以实现的。

AT：《新子》是昭和三十年代（1955到1965年左右）的故事，这次的《这个世界的角落》是昭和二十年代，《亚丽忒公主》大概是遥远未来的故事，这些故事在监督心中有没有一个构建好的时间轴呢？

片渊：这个可能不算是时间轴。《亚丽忒公主》的世界观类似于中世纪欧洲，所以我就想描写出那个时代的生活感，于是查了下相关的历史资料，为了美术处理做成画面。然后这个片在法国上映了，结果就有观众问我，为什么日本人要把法国当成故事的舞台。我当时就想，不不其实也不是特意挑的法国，欧洲的话其实哪儿都行，但后来一想，我找资料的时候还真是看了非常多的法国的照片。然后当时是在法国一个叫做Forum Des Image的视觉论坛的电影院播的，这个电影院的院长的本职工作是中世纪历史的研究家，经常会看一些描写中世纪法国历史的电影，他就对我说从这个角度而言，《亚丽忒公主》把法国中世纪的风景画得很靠谱。我就想既然法国人都这么说了，法国人都能够认同我们有这个能力的话，那我把日本当成舞台当成题材，应该也能拍出有意思的作品，《新子》就是这个结果。法国人看了《亚丽忒公主》觉得说这个就是我们的世界，是我们所知道的世界，那么《新子》虽然描写的是过去的日本，但是在现代日本人看来，同样也是我们所知道的世界。他们看完片可以觉得，自己的世界就是从动画里描写的世界所延续下来的。我当时是把这一点作为拍摄《新子》的目标的。虽然故事里面讲的是50年前的日本，但是通过时间的延续，有当时的日本才有现在的日本，我当时想着是希望观众通过电影了解到这一点，想着想着结果片就做出来了（笑）。

但是当时有个什么问题呢，你知道《新子》里面有个角色叫做贵伊子（女二），家里非常有钱。就说战后的有钱人是个什么样子我是不懂的，但是战前的时代的有钱人因为经常在电影和文学中登场，我倒是可以想象。三十年代的日本和我所知道的五十年代的日本，这两者感觉是有延续性的。把三十年代的东西拿到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这个是可以通用的。但是，只有四十年代是一个诡异的年代，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整个日本都变得很奇怪。比如说空袭来了，炸弹掉下来的时候，那时候的女性就不穿裙子，穿一种类似裤子的袴（日式裙裤）叫做“もんぺ”，为了行动方便随时逃命。怎么说呢，战争时期，日本人把自己过去所建设的日本社会整个给破坏掉了。所有能找到的金属，铁器都被政府收缴，收去制造枪炮，你必须得交出来。当时的政府实际上就等于在要求人民把自己所建设的一切都给毁掉，所以这个时代就处于一个非常奇怪的状态。我想追溯我自己所处的日本社会，我可以追溯到新子的时代，但是我没法追溯到战争时代。因为我没法理解那个亲手毁坏自己社会的时代，没法找到之间的联系性、延续性。那我就想如果我能找到这个联系性，那我肯定就能够理解很多东西，为了让自己能想象那个时代，所以我这次就开始制作《这个世界的角落》。

配图：《萤火虫之墓》中的这种裙裤就是所谓的「もんぺ」

所以说，当时那个时代的日本确实非常奇怪，你说他奇怪容易，但是为什么奇怪？怎么个奇怪法？他再怎么奇怪，在那个时代也是有人在生活，他们生活的时代到底是怎么延续到我们现在的时代？有多少联系？我能不能把这个联系性表现出来放到同一根时间轴上？我就想要挑战一下，但是我自己要先理解其中的联系性，然后再挑战把这个表现成影像。这里面可能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多政治要素，你看刚才说的，这衣服穿得就很不可思议是吧。单说这件事情，你看之前女性都很普通地穿裙子，战后女性也很普通地穿裙子，但只有那个时代没人穿裙子，是不是很奇怪？这里就产生一个“断绝感”。我想通过作品，希望去尝试理解这个“断绝感”。而且，你看那个时代是我们的父亲母亲一辈人所生活的时代，我们的父辈们也是同样亲身生活在那个时代，所以我们如果无法对那个时代有一个真实的想象，我们可能是无法长大成人的，我们可能就没有办法长成和父母一样对等的大人，这个是我的想法。所以我想要去学习，去理解那个时代。

AT：确实，战前的大正民主和战后的民主主义的社会气氛非常相似，然而当中就有一个战争的断绝。然后我看《新子》有个想法就是，剧中新子的爷爷给新子讲了很多过去的事情，但是有钱人家的贵伊子，她的父亲没有给她讲，没任何人给她讲那个断绝时期的故事，结果新子接过了这个任务。只有知道了过去的事情，自己才能通过这个时间轴去到50年前，去到千年前历史的延长线上。

片渊：对，剧中贵伊子就是学会了想象千年前之后，她才得到了救赎。

AT：这就是所谓的发现了“魔法”吧。

片渊：没错，说不定就是这样。所以说我们希望通过《这个世界的角落》把这个“魔法“的力量，传播到那些断绝了的地方。不过从这个意义上讲，《新子》里面的千年前的时代反而比较容易想象。因为你看，千年前的事情全都写在了《枕草子》里面（监督转身找出一本《枕草子》的书），诺子（清少纳言）在千年前到底干了些啥都有写。（不多剧透，《新子》中有清少纳言和《枕草子》的剧情）

配图：《空想新子和千年魔法》中的诺子

AT：几乎就和推特差不多了。

片渊：没错（笑），不过这里面也写了不少有故事的部分。比如说诺子的牛车上面装饰了很多鲜花，这个就写在这个里面（举起书），都是真事儿。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