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斓的色彩与魔法少女

2016年的日本TV动画总体表现偏向疲软，“业界要完”的呼声此起彼伏。然而这一年的十月却是动画界的一次卧龙抬头，在这一季度更是有着押山清高监督为我们所呈现的动画盛宴——《Flip Flappers》（以下简称《FliFla》）。这位原画师出身的监督不仅给这部作品带来了作画品质的保证，而且还凭借着其独特的叙事手法，带领观众在这部动画中一起探索其蕴含的深刻主题。

被隐藏的“里”主题与蓝色窗帘

在动画剧本的创作中，主题是剧本的基础，起主导作用。如果没有一个好的主题做主导，故事便会显得模糊不清，缺乏思想深度，无法吸引观众的兴趣。在国际市场上横扫票房的美国动画延续了好莱坞的传统，总是把商业性和娱乐性放在第一位，所以常常有着非常直白的主题——正义战胜邪恶、个人英雄主义、爱情、友情等。但是日本动画的风格本身就比较含蓄和隐喻，监督会注意把作品的主题一定程度的隐蔽起来，靠各种细节来塑造，留给观众想象和思考的空间。以近期话题作《在这世界的角落》为例，作为一部“反战”主题的动画作品，并没有在残酷的战场里费一丝一毫的笔墨，却着眼于描绘一个在战争时代出生的平凡的小姑娘的日常，甚至于在这部作品的前半都使用了非常轻松、欢快的风格。然而在这轻松的日常中，从突飞猛涨的物价到铃自制的楠公饭，监督通过各种生活的细节来描述战争所带来的物资匮乏。

《在这世界的角落》

但以上的论述仅仅代表了日本动画的一般情况，事实上，有一些监督会在动画中设置里主题。《兽娘动物园》的监督たつき就是一个例子，在表面看似介绍了一个主角穿越到动物娘化后的乐园中冒险的故事，但事实上在里侧却讲述了一个人类消失后的废土游乐园的故事，围绕着人类和动物之间的关系，还营造了让观众延续出种种深层的问题并加以思考的空间。

*图片作者不详

押山清高作为监督亦探索类似的演出风格，他比较喜爱像是《姆明》（Moomin）一样，虽然看似是儿童向，但是大人也能乐在其中的动画。《FliFla》正是在这样一种想法中所制作出来的动画。表面上看只是一个少女穿越到异世界冒险的故事，而实际上押山监督实验了大量独特的视觉叙事（Visual Storytelling）手法，给画面中增加了大量的细节和象征符号，他希望在这些细节和象征中隐喻本片深刻内涵的里主题。

普通观众要是没有相应的知识背景，想要完全欣赏FliFla的内涵并不容易。请随着本指南一起走进《FliFla》所塑造的童话世界中，把本片中晦涩难懂的象征和隐喻一一道来。

有人可能会觉得：“去分析一部动画中的象征、隐喻，甚至拿坎贝尔的千面英雄理论去套动画故事情节，作结构主义模型过拟合，什么‘白学’、‘兽学’，和语文课上的‘蓝色窗帘’有什么不同呢？无非是过度解读罢了。” 不过，我们终究还是发现他在多次访谈中的表现折射出了他的态度：动画中许多隐喻和里主题并非我们的想象而的确是他有意识的设计，《FliFla》是他以及剧组向观众寄出的一封进入他们创意世界的诚意邀请函。

作为系列文章的首篇导论，我先介绍几个最显眼的设计上的象征设计。

颜色象征与颜色心理学

颜色是一种美术作品中最简单也最强力的象征符号。它让作者可以迅速创造出合适的氛围，并让读者用一种特定的方式去感受一个角色或一个情节。一般来说红色都与紧张、温暖、热情有关。而冷色系的蓝色会被用来塑造智慧、冷静、清爽的形象。但同样的颜色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可能有着不同的含义，例如说，国际股市上一般用红色表示跌幅，而在中国则用红色表示涨幅。而在日本表现出希望、活力、孩子气的黄色，在中国却是表示“色情”的黑话。

大多数情况下，颜色就像是之前例子中提到的蓝色窗帘一样，并没有任何象征意义，只是被用来帮助区分画面中的物体，或是和别的颜色一起构成一个和谐的配色。但是有的时候我们会发现画面中的色彩会过于丰富或过于缺失，这样与常规不同的配色方式很有可能就是作者有意为之的，而这其中就很可能带有作者所赋予的某种特殊意义。

过于丰富/缺失的配色

本作配色的出彩之处主要体现在Pure Illusion里，每个幻境都是不同人眼中的世界，而每个人对世界的感知都不同，表现在动画中就是每一个幻境的视觉风格都不同，也都有着独一无二的色彩设定。例如上图左侧，第二集中的幻境是兔子视点的环境世界，与人类所感知到的世界不同，所以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平时人类绝对看不到的，色彩斑斓的世界。而右侧则是第九集中的幻境，缺失的色彩和空虚的白色象征了娅娅卡心灵的空虚。在色彩方面，押山监督特地找到了曾为《Rolling☆Girls》做角色原案的插画师tanu，这位插画师不止是画风灵动，对于色彩的使用也是独具特色，其梦幻般的绘画风格是描绘本作童话式画面风格的不二人选。所以tanu不止是提供了角色和服装的原案设计，更是为本片抽象幻境的视觉化设计提供了大量的帮助。具体的人设和背景美术设计都是建立在tanu给出的概念设计上的。所以在credit表中，tanu被记为概念设计（Concept Art）。

tanu为第二集做出的概念设计

本片中颜色在演出上的应用也颇为出色。这在第六集中尤为突出，消极的记忆用冷色表现，积极的记忆用暖色表现，而在父母吵架时采用了表现紧张气氛的红色。本集中采取了这种色彩的手法来调动观众的情感，让观众从画面中体会到的情感与彩前辈一致，提高代入感。因此，在本集最后彩前辈解决心结时，灰白的画面重归于暖色，观众们之前建立起的紧张和悲伤的情绪也随之解脱，达到情感的满足。

第六集里颜色的应用

颜色还与角色性格有关。虽说动画角色的发色五彩缤纷的初衷是为了让观众更容易分清楚角色，但是正如之前所提到的一样，人们对色彩本身就有着既定的印象，于是，在设计人物时，角色印象色的选择也成了一门学问。

帕皮卡火红的发色象征了其热情开朗的性格，而可可娜的蓝色则象征了她的智慧和稳重。然而人的性格都是有多面性的（这也是本片的主题之一）。火红色不仅代表了热情开朗，但红色也象征着情绪化且随意性强的性格特征。而蓝色较消极的象征意义则是敏感多疑、压抑紧张。这完全符合主角二人的性格特征。帕皮卡虽然热情开朗，但是因涉世不深，情绪化且随意性强。而可可娜虽然是班上的班长，学习成绩优秀，但是第一集可可娜的幻境中，外表是冰冷的积雪却有着甜味就是可可娜性格压抑，外寒内蜜的体现。而可可娜的敏感多疑则体现在后来与帕皮卡的矛盾中。另外，娅娅卡的黄色积极的一面象征着信心、希望、活力，而消极的一面则是孩子气和自以为是。

主人公们变身后的红蓝互换则是体现了标题中的翻转（Flip）一词。变身这个行为象征成长（在下一节中解释），而颜色则象征着性格。变身后颜色的颠覆就象征了随着冒险的旅途获得的性格的成长。

正统而不传统的魔法少女动画

在本片中，女主角可以通过碎片获取超人般力量，虽说第一集中就已经出现了变身元素，但是能在第三集里看到致敬《美少女战士》的变身场景（Cut）还是十分出人意料的。

左：第一集的变身画面 右：第三集的变身场景

我们可以注意到，在变身场景和变身后的角色设计中大量采用了蝴蝶的形象。蝴蝶作为一种完全变态发育的生物，蝴蝶的羽化则是蝴蝶幼虫变成成虫的必经阶段，因此，蝴蝶在本片中被用于成长的象征。

我们来看看《FliFla》故事的明线，我们的主人公可可娜是一个青春期的十四岁少女，正处于初升高的敏感阶段，对于自身没有明确的认知，对于将来的进路不知所措。在和帕皮卡一起经历了冒险之后，终于明确了自我的认知，不再迷茫也不再随波逐流。最后一集中出现的大量蝴蝶象征着主人公的蜕变，而这些蝴蝶很可能就是由第一集中遭遇到的形似蠕虫的树冰怪蜕变而成，而这正是主人公经历了冒险的旅程，历经磨难，终于成功羽化蜕变之意。

类似的，在另外一部讲述成长主题的魔法少女动画《放学后的昴星团》中，我们同样可以看到画面里使用了很多的蝴蝶象征。在第一话中，主人公昴误入花园的时候就有蝴蝶的登场。在第十一集中，更是用了大量蝴蝶飞过画面的表现手法来强调昴的成长——而在这部动画中，已经长大了的孩子就会丧失未来的「可能性」，从而不再拥有魔法的力量。

《放学后的昴星团》

而变身场景自然是日本魔法少女题材动画的惯例了。虽然现在流行的是自《魔法少女小圆》以来的邪道魔法少女，但是正统的魔法少女题材往往本身就附带有成长的主题。魔法少女动画的主人公常常是青春期的豆蔻少女，而变身这一行为等同于化妆打扮（Dress up），让年幼的少女暂时得以体验成年的形象和力量。这也就解释了《FliFla》的变身场景和变身后人设的大量蝴蝶元素：虽说是暂时的，但变身这一行为即是一次羽化、一次成长。主人公透过碎片的力量暂时地长大成人，体验到小孩子不曾拥有的、在小孩子看来可以翻云覆雨的成年人的力量。

然而FliFla也并不能算是一部传统的魔法少女动画。很多时候，在魔法少女动画中，变身这一行为是暂时的，而在女主角真正长大之后则会丧失魔法的力量，刚才提到过的《放学后的昴星团》即是如此。而《FliFla》最后一集开头的Pure Illusion也让观众们以为主角会丧失魔法的力量，但最后押山还是对故事的结局给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刚才是逗你玩呢，我们继续去冒险。”

可可娜的宠物兔子

另外，FliFla和传统魔法少女动画的不同点还在于主角的宠物上。在传统魔法少女动画中常常会有一个现实中不存在的可爱生物角色，就像是《小圆》中的丘比，《昴星团》中的昴星人，这些角色常常会帮助主角指引道路，熟悉魔法的力量。而《FliFla》中，我们的主角可可娜的宠物是一只兔子，而且这只兔子有着非常奇幻的样貌。作为一个不会说话的宠物，它所扮演的角色自然与传统的魔法宠物不同：首先，它的名字“尤库斯裘鲁”是押山给观众留下的一个直白的提示，用来告诉观众本片与德国生物学家尤库斯裘鲁（Uexküll）所提出的环境世界（Umwelt）理论有关；其次，它作为一个动物角色在本片中表现动物的环境世界。有关环境世界的话题我们将在后面的章节继续提到。

结语

在本章里我们简单分析了《Flip Flappers》中显眼的一些意象，而这些只是这部作品的冰山一角。现在流行做合家欢动画，就是虽说看上去是儿童向，但大人也能从中获得乐趣的动画。而押山监督的这部作品就是其中的佼佼者，这部作品虽然看起来很梦幻和童话，有玩梗，有百合，有魔法少女，但其最有价值的部分还是在于观众通过思考才能体会出象征和隐喻的实验性手法。而这些话题我们将在接下来的章节里继续深入。

关于

Flip Flappers完全解读指南Project是由超动画托马森所制作，其目的是想让更多的人能够欣赏和理解Flip Flappers这部动画的厉害之处。该Porject计划由若干篇不同角度的文章构成，不定期在Anitama连载更新。
超动画托马森由以下成员参与贡献：
tmpfs、Yao、tSugar、七里靴、反竹川、酿泉、御风、En Taro Sakura、nialv7
特别感谢：
Łukasz Kaczmarek

【参考资料】

原田玲仁，郭勇译，《每天懂一点色彩心理学》，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5
涂凌淋编著，《动画设计原理》，北京：北京交通大学出版社；清华大学出版社，2013.7
“押山清高監督インタビュー”, Megami MAGAZINE, 2017.
小黑祐一郎编著，“アニメーションのプリミティブな魅力とオリジナリティ”，Anime Style 011，2017.5
《Flip Flappers》BD附赠bookl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