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军王牌的登场

三、70年代最华丽一击——《怪医黑杰克》

前文叙及，手塚治虫雄心勃勃，欲攀登动画事业顶峰，无奈力有不及，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1973年11月，虫制作公司难耐凄风苦雨，再也撑持不住，轰然倒闭。手塚治虫因此负债一亿五千万日元，人生跌到了谷底。不过神就是神，手塚只悲伤了一天，又一头扎进漫画的世界，像年轻时那样，再度开始地狱般的多部漫画同时连载，以求早日用稿费和版税还清欠债。

整个漫画界因此而沸腾了，因为手塚只要不和动画打交道，他就是无与伦比的漫画之神。能集中精力画漫画，而不再动画漫画两头忙，对于漫画读者而言，不啻一个天大喜讯。除了《Magazine》和《Jump》外，其他各家漫画杂志都纷纷向手塚发出稿约，尤以《Champion》的第二任主编壁村耐三最为积极。

“到我的杂志来画吧！”壁村耐三向手塚约稿。出自宫崎克作，吉本浩二画的漫画《怪医黑杰克创作秘话 来自手塚治虫的工作场所》。

那么，为何《Magazine》不向手塚约稿呢？当时《Magazine》因为“W3事件”，与手塚有了龃龉，导致全面交恶，双方长达九年互不理睬，正处在冷淡期中，一直到1974年经过中间人的牵线，手塚在《Magazine》上开始连载《三眼神童》，才又重新修复了关系。至于《Jump》，一方面手塚在1956年的时候，曾经受长野规的邀请，在集英社的月刊《有趣的Book》上刊登了短篇集《莱欧物语》前12回，1971年又看在长野规成为《周刊少年Jump》主编的份上，将后续的短篇放在《Jump》上连载，到1973年才全部连载完。另一方面，《Jump》从1972年全面启动作者契约专属制度，手塚这种同时横跨多家杂志的行为，自然不可能被《Jump》的编辑所接受，哪怕他是手塚治虫也不能破例。

《怪医黑杰克》连载初登场的预告。出自宫崎克作，吉本浩二画的漫画《怪医黑杰克创作秘话 来自手塚治虫的工作场所》。

一下缺少了两大周刊的约稿，因此，当手塚的动画事业破产，只能再次专情于漫画时，可供他挑选的、能给出高稿酬的大刊物也不多。所以壁村耐三的约稿手塚十分重视，尽管70年代头几年，手塚已有多部漫画同时在多家杂志连载，其中就包括《佛陀》、《火鸟》、《奇子》等比较知名的作品，但他依然痛快地答应了壁村的邀约。不久后，一部不朽名作以“手塚步入漫画生涯30周年纪念”的名义诞生了（其实当时才28年），在向《Champion》编辑部和读者们交出一份优异答卷的同时，亦证明了漫画之神果然复活了。这部作品就是医学漫画的先驱——《怪医黑杰克》（ブラック・ジャック）！

《怪医黑杰克》连载时期的杂志封面。

《怪医黑杰克》的主人公本名“间黑男”，“Black Jack”是“黑男”的英文译名，同时也象征着扑克中的“死亡之牌”——黑桃J。黑杰克自小父母离异，由母亲独力抚养。某日与母亲在海滩游玩时，因工程商的疏失，母子俩误踩美军留下的未移除炸弹，母亲身亡，黑杰克也全身受重创濒死，幸亏医术高明的本间医师为他移植大量皮肤后得以存活。从此黑杰克的脸上留下了明显的术后疤痕与黑色皮肤，这也成了他的标志性面孔。黑杰克从死亡边缘归来后，立下宏愿，要成为像本间医师那样的一流外科医生，并为母亲之死报仇。然而在实习期间，他目睹了医界的种种黑暗，深感不平，遂不屑考取行医牌照，以外科密医的身份，游走于光与暗的边缘，治病疗疾之余，行侠仗义，演绎出一段段感人至深的传奇故事。

黑杰克已经成为手塚笔下最为著名的角色之一。

黑杰克医术之高，堪称绝世无双，只要他出手，没有治不好的病。然而他索要的费用之高昂，也堪称举世无双，从数千万到数百亿，数目令人咋舌。这也令他恶名远播，非到最后境地，没人愿找他开刀。“Black Jack”这时又可解作海盗，隐喻黑杰克索取巨额报酬，就像海盗掠财一样。

手塚起初只打算把这部漫画画成五回左右的短期连载，在第五回，他写下“恐怕，这位医生至今仍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挥动着手术刀创造下一个奇迹……”的终结台词，打算让黑杰克带着谜团，直接神秘消失。然而作品获得的热烈回响和如潮好评，让手塚无法收手了，编辑部也鼓励他徇众要求继续画。于是，黑杰克的身世和个性的空白逐步得到填充，那些手术疤痕、阴阳脸、黑白相间的头发，都慢慢地有了解答。其他重要角色，如皮诺可、本间教授、奇利柯等，也为适应连载的需要而逐一登场。这些在最开始时完全未考虑的因素，一点一滴地汇聚着，最后让黑杰克的故事，变得异常精彩、异常动人。

《怪医黑杰克》漫画彩页图。

手塚治虫本身即是拥有执照的医学博士，但同时又是医界的“叛逃者”，反映到笔下，自然而然地把黑杰克塑造成行事怪异、拥有双重性格的复杂人物。黑杰克一方面被整个正规医学界所排斥，但高超的手术技巧却也公认无人能及。他既对政客、富商、国王、黑帮老大等强势人物，强索巨额手术费，并在敲骨吸髓的谈价过程中得到极大快感；又对贫苦病人分文不收或仅象征性收费，有时甚至还倒贴对方。他生性叛逆，否定传统道德标准，不相信一切权威，对世俗规则嗤之以鼻，只按照自己的理念行事；同时又一身正气，坚守着有情有义的价值观，扶危济弱、心怀慈悲。他风评极差，却有口皆碑。他表面冷血无良，暗里却仁义兼具。他永远披着黑斗篷，黑口黑面、冷眉冷眼，衣袂翻飞间黑色剪影宛若死神；可是又屡屡施展回天妙手，从死神镰刀下救下无数生灵。他无礼、傲慢、恃才放旷，又热情、慷慨、与人为善。这就是黑杰克，一个矛盾综合体，集拯救者与复仇者于一身，性格的悖逆，使他的一举一动皆如银光流转的手术刀，让人或痛苦或幸福，或芒刺在背或了无遗憾。

从创作意图来看，《怪医黑杰克》是部反叛的漫画，反传统、反主流、反庸俗。它连载的时代，日本尚无完善的医保制度，事故频发、百弊丛生。黑杰克就是手塚自我形象的一个影子，正逢人生低谷的手塚，将自己的境况投射其中，用黑杰克向丑恶的社会现实大肆批判、隐晦反讽。叛逆不羁的黑杰克，好似拿着手术刀的罗宾汉，向逢迎成风、腐化堕落的所谓“正统”医疗体系，划出锋利解剖的一刀，把坏的切除、好的留下、破的修补。一篇篇故事好比一场场手术，寄托着手塚对革除时弊、改良社会的热望与期盼。

《怪医黑杰克》连载时期的责编青木和夫。出自宫崎克作，吉本浩二画的漫画《怪医黑杰克创作秘话 来自手塚治虫的工作场所》。

在手塚高超的叙述方式和感人至深的故事内蕴下，《怪医黑杰克》事实上已脱离了少年漫，上升到全民漫的高度。手塚创作该作时，已近知天命之年，思想成熟、智慧圆通。他透过对黑杰克接手的一系列医疗事件背后所隐藏的真相的探寻，向人们展现“生命尊严"的意义所在，讴歌人性光辉的伟大。故事虽有夸张，却与最真实的社会状况紧密联系，于有限的篇幅中，刻划出人性至美、至真、至善的一面! 每篇故事看完，意犹未尽之余，皆能发人深省。背负巨债、在小工作室里熬夜苦干的手塚，此际就和性情孤僻、脾气古怪、离群索居的黑杰克一样，在看似冰冷无情的面具下，对一切众生都潜藏着浓厚的人道主义关怀。“医生不是神，却是病人唯一可以信任的人。”抱持这一信念，他们一起在漫画中完成了生命的洗礼与救赎。

手塚的专业医学背景，在《怪医黑杰克》里有了用武之地。他充分发挥了医学博士的知识特长，生动、可信地讲解了诸多疑难病症的来龙去脉及医治的关键所在。精细到令人反胃的脏器描绘、有根有据的病例阐释，都那么令人信服。即使是凭空自创的疾病，也能让读者产生“这未必不可能”的观感。有崇拜者更成立了“症例检讨会”，从漫画里选出36例手术予以细致分析，研究实际可行性，最后发现大部分都可成功操作。此事在业界成为佳话，更说明手塚作品的严谨性。

年轻时候还在大阪大学医学院读书的手塚，照片来自手塚官方网站

不过，篇幅较短、不少故事难以线性展开，不得不借助偶然或突发事件；后期黑杰克被描绘成正义化身，失去了应有的怪气和邪气等，都可算是本作的缺陷。特别是中后期，作品进入模式化，千篇一律，还多次出现前后“不连戏”等现象，令批评声渐多。究其原因，在于如此长篇幅的奋战，手塚实在是画累了，逐渐画不下去了。1978年，又发生了“额前叶脑白质切离术”事件，用手术刀对脑部进行手术以医治心理疾病的做法，让社会舆论哗然，手塚意兴消索，遂中止了《怪医黑杰克》的有规律连载。此后只零散地创作了少量故事，到1983年秋彻底停止了更新。

当然，瑕不掩瑜，《怪医黑杰克》就总体而言，依然是日漫史上最高的几座山峰之一。不说它之后层出不穷的动画版、真人版、舞台剧、广播剧、游戏、小说还有外传等庞大系列，其影响力也是特别巨大。日本80年代起，相当多医生都因为受到此作感召而投身白衣济世的行列。而后来的医学漫画，大多也未能脱离手塚设置的窠臼，另外还有《怪医美女RAY》这种让黑杰克客串的，也有《异界风云》（ブラックジャックによろしく）这种直接标题就挂上黑杰克名字表示致敬的。

《怪医黑杰克》漫画中的手术场景。

《怪医黑杰克》的篇目与版本颇为复杂，这里有必要为读者们理一理。该作于1973年11月19日开始在《Champion》连载，采用单元剧形式，每回故事都相对独立，无紧密联系。手塚为每个故事都做了编号，编号1的，是《医生在哪里》；1978年9月18日刊载的《人生列车》编号229，是最后一个编号，手塚本打算以此篇作为漫画终结，但后来又断断续续地额外创作了13个故事，不定期地发表在《Champion》上，直至1983年10月14日止。因此《怪医黑杰克》总计有242个故事。
不过，这242话，当代读者已经很难看全。因为作品的高度话题性，其中少数故事引发了广泛争议，所以单行本中未予收录。比如1974年5月13日登载的《血流不止》，存在对血友病的偏见，引起血友病相关团体的抗议；1974年6月24日登载的《指》，台词中称“六指人”是畸形；1975年1月20日登载的《快乐之座》，涉及施行非人道的脑部手术，过于恐怖；1976年6月21日登载的《最后的幸存者》，对白里歧视未发育完全的胎儿等等，因各种原因，大概被禁了十几篇故事。这些篇目只能在原始杂志和最初版“冠军漫画”单行本上看到，无论日本的全集版、文库版，还是中国大陆的花山文艺版、中国台湾的时报版与东贩版、香港的文化传信版和正文版，尽皆收录不全。特别是梦幻四篇（《指》、《快乐之座》、《壁》、《落下物》）和只在初印出现的《植物人间》，被完全封禁，极为难寻。这对手塚大神及黑杰克的的粉丝来说，真是莫大遗憾。

《怪医黑杰克大全集》，2013年出版，目前最好的收藏版本。可惜依然没有被封禁的五篇。

严格意义上说，长达242话的《怪医黑杰克》没有真正的结局，但有两篇故事——一篇是上述的《人生列车》，黑杰克搭飞机时梦见自己坐在一列火车上，遇到了漫画里的所有重要角色，回顾了生命的历程。另一篇则是发表于1982年6月11日－7月2日的篇幅最长的《过往的一瞬》——都总结了本漫画的中心主题，如果用作结局，也算合适。

《怪医黑杰克》连载跨度长达十年，在手塚的系列漫画中卷数最多、影响力最大（因其思想深度），同时也是手塚一生最成功的商业漫画。该作1975年获第四届日本漫画家协会奖，1977年获讲谈社最优漫画奖，在日本的单行本销量，各种版本累计起来达4564万册，全球总销量1亿7600万册。每一位不仅追求漫画广度，更追求漫画高度的读者，都值得花时间好好看一看《怪医黑杰克》！

黑杰克对《Champion》的幽默调侃。来自《怪医黑杰克》漫画。

最后，说段小花絮。日本70年代的漫画，进入中国并为读者熟知的，数量较少，且基本上都是手塚治虫和藤子不二雄的作品。《怪医黑杰克》可算是最早被中国读者接触到的日漫之一。它是以《怪医秦博士》之名进入内地的，笔者至今尤记儿时在少年宫借阅室里第一次看到它时的情景。关于“秦博士”这个中国化的名字，还有个缘故。台湾地区在“解严”前，为免唤起殖民记忆，引进日本动漫作品，必须将人名本地化。所以“怪医黑杰克”被译为“怪医蒋博士”，“蒋”取Jack的谐音。后来为避蒋家父子的讳，改称“怪医秦博士”。90年代大陆盗版漫画猖獗时期，便直接将《怪医秦博士》的名称拿来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