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映儿童片年代记（十二）

【本周的《东映儿童片年代记》】

第十二章 电视上最初的巨大机器人特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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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过一九六六年十月的《恶魔君》和一九六七年四月的《奥特舰长》后，东映东京制作所下一个大动干戈的特摄节目，就要在一九六七年十月上线。东映电视营业部的渡边亮德决定，这次还是先回归东映的老家好了，就是日本教育电视台（=今天的朝日电视台）。

日本教育电视台搭档东映东京制作所，这样就和《恶魔君》时的基本布阵一样了。日本教育电视台一方的制片人是宫崎慎一，东映一方的制片人自然还是平山亨。平山之下东映的辅制片人，《恶魔君》时是坪井久智，《奥特舰长》时是植田泰治，这回新作则是两人都在。

这个新作特摄节目的主题，决定为巨大机器人的片子。这主意最早谁脑洞出来的，不知道了，说是宫崎的和说是平山的文献都有，平山说的更具体些。同年四月开播的东映特摄节目中，东京制作的《奥特舰长》虽然只半年，京都制作的《假面忍者 赤影》可是要战一整年。平山身为《赤影》的制片人，跟原作者横山光辉当然打交道不少，一天发现横山的桌上有机器人的手稿画，这成为契机。

渡边也同意，如果要制作巨大机器人的片子，当然首选合作对象还是横山。第一，在这方面横山的《铁人28号》是漫画界的元祖，第二，横山跟东映的线本来就是渡边亲自牵上的。当时同时在播的横山原作东映制作的节目，特摄有《赤影》、动画有《魔法使莎莉》，是东映跟横山的蜜月期。无非就是再加一个，让十月起电视上同时播着三个横山的东映作品。

《铁人28号》早在一九六〇年就有一波尝试拍成电视剧，但是根本没技术，硬是活生生搞成了等身大的机器人，后来因为动画化才火起来的。巨大机器人的特摄，最初当然是神圆谷英二搞出来的，出自一九五七年东宝的科幻大片电影《地球防卫军》。但是后来东宝坚持主打怪兽跟怪兽玩摔角的路线，到了电视上圆谷制片厂也被要求继续这样，然后已经逐渐进化出宇宙人奥特曼打怪兽的形式，电视上的巨大机器人便成了个空档方向。

渡边这回提出个企划意图，把奥特曼和大魔神结合一下，新的巨大机器人超级英雄就诞生了。《大魔神》是制作《大怪兽嘎美拉》的大映的另一电影系列，特摄时代剧，一九六六年在黄金周、暑假、年末三大旺季连续上映三作。大魔神是在古代的世界观环境下登场的守护神，不过设计和造形时的意图形象是塑像。也就是说与巨大机器人相比，也属于那种巨大会动但是没有生命感的东西，尤其是视觉上带来的质感方面。

奥特曼和大魔神融合，拍摄巨大机器人的电视剧，以这个为前提，渡边委托横山开新漫画。这样东映在不同方面的元祖便都与横山搭上了关系，魔法少女系、超级英雄系、巨大特摄系。当时社会上奥特系列引起的“怪兽风潮”仍在持续中，圆谷制片厂的新作《奥特赛文》正在万众待望，所以这个新片自然也是巨大机器人打怪兽的路线。标题很简单粗暴，如果真单纯直译那就是“巨型机器人”，港版惯用译名是《铁甲人》，平成时代有制作成动画版。

横山自己相对《铁人28号》也要有突破，以狮身人面像为原型来设计铁甲人，铁人28号那时外形还太简单。还有当年铁人28号是用遥控器操纵的机器人，但无论是谁只要拿到遥控器就行了，铁甲人则有电子头脑。也就是说是能搞身份验证，是人工智能。虽然也要遥控工具，但只有主角一人能用，主角专用机了。加强观众的兴奋感代入感，这离将来七十年代开始爆发的搭乘操纵型巨大机器人，又近了一步。

设定中唯一能操纵铁甲人的主角是个少年，主演的演员起用《恶魔君》的主演金子光伸，这孩子又长一岁满十岁了。这么小就已经被平山制片人两次起用，将来成年了还企图让他去演假面骑士的，这是后话。巨大机器人铁甲人本是敌方开发的兵器，却为我方所用成为主角专用机。与《恶魔君》同样是“敌我同源”的构图，在此基础上又加深一步变成“因敌方所生后反水”。主笔脚本起用《恶魔君》和《赤影》的伊上胜，敌方是一个完整有首领有干部的秘密组织，主角一方每回与敌组织的怪兽战斗，直至最后决战boss=组织首领。以前伊上主导作剧的《隐密剑士》和《赤影》虽然也有这类构图，但两者更多是间谍武侠片延长线上的意思，第一是时代剧的背景环境下，第二是每季度翻新的短周期。

而转为现代剧超级英雄片主打的性质，像这样主角的主线任务就是对阵庞大、完整的敌方组织，是伊上式超级英雄作剧的完全进化形。把时代剧中经过冶炼成熟的手法，又大胆搬运到现代剧中再做改造升华，这种坚固的基础是在《铁甲人》最终彻底打牢的。后来通过同为东映东京制作所产出的《假面骑士》获得爆发性人气后，敌我同源成为假面骑士系列的宗旨，敌方组织确立为东映超级英雄最基本的构成图式。从东映扩展到东映以外，从电视剧扩展到动画，从小男孩看的片扩展到小女孩看的片，扩展到甚至被打下俗套的印象或成为玩梗的对象，反而正是体现着其厉害之处。

《铁甲人》片头影像：

片头音乐响起时，格纳库里的巨大铁甲人机械式地转身，伴随那种金属制的机器碰撞似的音效。背上的火箭也开始喷射，天花板上门打开，从俯瞰视角摄影铁甲人升空飞行。这又是东映特殊技术课的王牌矢岛信男特摄监督的演出，这种发进的演出也影响了之后的巨大机器人题材作品，包括七十年代起开始爆发的机器人动画。其实本来是想从下仰视的套路来拍巨大感的，结果这都没实现，因为格纳库的天花板都没条件造，从俯瞰视角开始已经是用模型人偶的摄影了。

《铁甲人》的特摄比之前的各作品又要再上一层楼。之前《恶魔君》的难点在于“怪物”，《奥特舰长》的难点在于“宇宙”，《铁甲人》的难点则就在于“巨大”。以前虽然也有表现怪兽，但怪物不一定设定上巨大、或影像上需要巨大感，以及《赤影》这样的本来就是荒唐无稽的作风搞出来的异想天开奇幻剧。《铁甲人》则正经走科幻路线了，表现巨大的机器人与巨大的怪兽格斗，而且是每集都得出的那种。

表现巨大感就意味着，最基本多用的特殊摄影手法是高速摄影，高速摄影虽然原理简单但就是最烧钱的那种。这么说一般观众可能向来没有实感，换个说法就是最耗费胶卷的，那胶卷哗啦啦就都消失了跟被怪兽吃了似的，胶卷的珍贵性现在进入数码时代也同样没有实感了。当时圆谷制片厂制作奥特系列的现场，二十倍的高速摄影简直算最低标配，二十五倍三十倍随时就往上走，只怪当时仪器的极限就那么多。而东映这边现场的条件就限定死了，最高也只能二十倍的。

《奥特舰长》曾因为接档《奥特曼》所以沾了光，预算多得多，《铁甲人》则跟《恶魔君》同样是日本教育电视台的，可没那么好的事了。再加上《恶魔君》那时候，平山可是实际制作费花了预算制作费的三倍而被批斗的，因此本片在胶卷以外的方面也是要往死里省钱。比如表现巨大战的时候，飞机的特摄演出向来也是个看点，可微缩模型一般是金属制的。那太贵了，买三架的钱就能耗去一集普通电视剧一成的预算，平山说还是偷工减料好了，用塑料模型来摄影。

这按现代人好听懂的方式来说就能算是，直接用万代的玩具来拍了，啊不过现在平时好像还真是这么操作诶，已经麻木了。可当时接受不了啊，特摄班现场的技术人员不爽炸了，这种玩意儿拍个毛线啊！公司真是好棒棒，是不是还应该感谢没弄个纸飞机来拍？平山只好耍流氓了，说东映特殊技术课莫非是没钱就拍不出来的战五渣么？你们要是真牛逼，就把塑料玩意儿也给我拍得像真的影像一样出来啊！这激将法是真有用，这群耿直的无产阶级技术工作者被欺负得就硬着头皮干了，默哀三秒钟。

楼房的微缩模型得是用石膏造的，那也是贵得一批。还有爆炸的镜头，要搞得看起来豪华，火药还不能用太多肿么办。特殊摄影技术是互通的，特殊美术受现实条件制约的部分以特殊摄影来弥补，爆炸多用长镜头配合高速摄影来拖时间。另一方面，铁甲人的手指头上能发导弹，而且哒哒哒连击同时手腕还能转动，反过来用一堆短镜头。

因为这种充分表现机器人特色的特摄演出也是一个看点，如果是电影就能尽情表现这些场景的全过程了，可这片性质是电视节目总时长又太短。所以只好把关键看点的短镜头单纯拼凑起来，然而会导致看起来有奇怪不连贯的，和莫名其妙的展开。矢岛特摄监督说那不要紧，小孩子能看到这些就很开心了，他们是不懂在意也不会跟你讲道理的。

人乘坐在三十公尺高的巨大机器人手上，当时观众憧憬的梦一般的名场景：

《铁甲人》最初在星期三晚上七点半的黄金时间开播，也就意味着当时的观众可以星期三晚上七点钟收看《赤影》，七点半收看《铁甲人》，形成东映的横山超级英雄时间。但是两个节目毕竟还不是同一个电视台，四个月后《铁甲人》移动到星期一晚上七点半播出，意味着紧接着七点钟的《魔法使莎莉》之后。依然是东映和横山的串串烧，而且两者都在日本教育电视台。

全片半年份二十六集，主笔脚本伊上胜执笔十六本。临近终盘时，参加过《恶魔君》的七条门有一本执笔。伊上以外辅助脚本用了松田宽夫，是五六十年代东映时代剧电影的王牌大监督松田定次的养子，这基本算平山开的个后门。

当年平山没当企划者和制片人而以映画监督为职业生涯目标时，松田定次监督是他在东映京都摄影所的师父，详细的事可以参考Anitama过去的另一篇《八手三郎诞生》。松田宽夫跟他爹一样也进了东映就职，也以映画监督为练级目标，而脚本方面其实这还是他的电视节目出道作。所以松田没有一本是单独执笔的，都是与另一辅助脚本安倍寿联名共同执笔。

本篇演出阵，从《恶魔君》到《奥特舰长》连续参加的四个东映新人监督都在。第一人山田稔，后来昭和假面骑士系列演出本数最多的监督。这回第一次担当大任，负责初回和最终回的监督，总共担当八本为本作的最多演出。第二人竹本弘一，后来《假面骑士》和《秘密战队五连者》的导向监督，与山田监督同样演出八本。接下来辅助的两人各演出四本，一个是《假面骑士》的总合监督折田至，另一个是《假面骑士》的脚本兼监督田口胜彦。

此外还加入一个新人小西通雄演出两本，同样在松田定次监督的剧组做过演出助手。当时小西是出道不满两年的新手监督，后来在八十年代成为金属英雄系列的主力监督。本片的助监督阵容，也同样有《恶魔君》到《奥特舰长》连续参加的堀长文和富田义治两名，以及《奥特舰长》时加入的小林义明。合起来今后三十年间支撑起东映超级英雄的监督阵容，《铁甲人》包含了八人。

特摄演出阵，王牌矢岛信男依然为主力特摄监督，加《恶魔君》和《奥特舰长》时辅助的小川康男。这回再加第三人成为特摄监督来分担重任，是之前只担当操演的市仓正男。东映特殊技术课缺人什么都得推着上，之前小川是摄影技师出身的特摄监督，这回市仓是操演技师出身的特摄监督。

特摄班中，特殊摄影、特殊美术、合成三大块，特殊照明属特殊摄影的一部分，操演属特殊美术的一部分。本片的主力摄影技是师林迪雄，主力照明技师是酒井信雄，都与《奥特舰长》时同样，而且本篇班出身的酒井这回成特摄班专用了。特殊美术的主力井上繁，和合成的主力山田孝，更是《恶魔君》以来的人。操演技师也与《奥特舰长》时同样，市仓正男和佐久间正光两人为主，市仓在不用分担特摄监督任务时也没有丢掉本职。

《铁甲人》在特摄的技术方面苦斗之外，作剧方面主要目标是塑造主角少年草间大作与铁甲人的友情纽带，这在少年漫画中仿佛玩成俗套的路线当时还很少的。铁甲人本来只是一堆铁块和电子仪器，通过遥控来下达指令，铁甲人的电子头脑能识别声纹来判别身份，所以才不是谁都拿到遥控装置就能操纵。但是随着一集一集进展，少年与铁甲人之间逐渐走向交流了，人类的心开始发芽。到第二季度的剧情伏线中，出现了从长相到声音都复制的假冒大作少年，被铁甲人拒绝服从指令。

收视率要说绝对值那当然是不如《奥特舰长》，但两者本来一开始也不是站在同一台阶上的，日本教育电视台对收视率突破二十个百分点的《铁甲人》很满意。《奥特舰长》的时候是被电视台喊着赶快搞完一边儿去，这回则是被电视台喊着赶快接着拍续下去，然而东映依然没法继续下去要迅速撤军。原因仍是老问题，都已经有前车之鉴了，这片东映还是赤字了。

终究是那时商品化业务还没开发出来，要在电视上长期玩特摄这种吸钱比吸血还厉害的，无论如何也无解，对门东宝的子公司圆谷特技制片厂当时惨多了。如果其他电视台请求接着拍，东映可能还会考虑考虑，但日本教育电视台反正是东映自己人，不敢说半个不字。之前说过的那个东映京都摄影所所长冈田茂，当时还是东映的常务董事，亲自出面说这片不能搞了赶快停！所以《铁甲人》决定半年就播完，于是最后大结局怎么处理，会议室里开始吵吵嚷嚷这个事，很久没有出个定论结果。

最终回，铁甲人已经有了自己的意识，明明已经能量耗尽但是靠自己动了起来。而且无视通过遥控装置发出的指令，把敌组织的大总统钳制住抱着一起前往宇宙空间，用最后的手段同归于尽。这是脚本家伊上提交的剧情大纲，平山制片人赞同就这样结局，但植田制片人觉得同归于尽不好。他说还是让铁甲人生还吧，战斗全都结束后让铁甲人在游乐园成为一项游乐设施，因为孩子们不是喜欢乘坐在巨大机器人手上的那种梦幻场景吗，最后就再来一次以这一幕结束。

平山不要植田案，跟他说两个理由。第一是剧情要表现那种绝对的危机下，铁甲人终于以自主意识行动。你想想对上的是敌方最终boss，而且是在能量耗尽的情况下使出最后手段，这样还能全身而退无事生还，说不过去对吧。第二是让铁甲人变成孩子们的游乐设施不好，这不就相当于终于有了自主意识的机器人，又恢复成一堆铁块工具。我们用半年的节目给孩子们塑造了一个超级英雄，最后是为了给个成为工具在游乐园里风吹日晒雨淋的结局吗，这立意就不像话了。

植田觉得有道理，确定采用铁甲人牺牲的结局案了。脚本上描述最后死斗的过程中，铁甲人的能量耗尽了，于是横过身子站着，再也一动不动。大作少年的操控装置上，铁甲人的电子头脑也没有反应，他于是冲上去爬上铁甲人拼命喊。担当最终回的山田监督在这里独自判断，实行的演出是让大作少年的眼泪滴在机械上加以火花，视觉上给观众一种铁甲人发生了什么变化的形象体现。这在八十年代后少年漫画的动画化时成为一种比较流行的手法，在当时是一种先驱。

六十年代的超级英雄题材节目中，首播当时在观众之间引起巨大反响的称为“感动的最终回”的作品，除《奥特曼》和《奥特赛文》外《铁甲人》也是一个太有名的例子。万策已尽的场面下，产生自主意识铁甲人为了保护少年和地球决定与敌方同归于尽，抱着一起飞向宇宙撞上陨石消失为尘埃。少年吼着“住手！快停下！不准去！”但是铁甲人无视指令，当时追看的观众长大成人后，这在他们的谈话间成为传说中的名场景。平山制片人有个外号叫爱哭鬼，来源就是他在《铁甲人》最终回的试映会上，自己就简直哭成鬼。

七十年代后完全定型的看超级英雄皮套人长大的各代孩子，往往喜欢上的初始契机是厉害和帅气，可以幻想和代入自己成为超级英雄。与这类视角不同的是经历过战争的那代人，更多的是幻想超级英雄的存在，而还没到自己代入成为英雄好帅气的那一步。所以五十年代时日本电视上最初的超级英雄《月光假面》，塑造的还完全是“可靠的大叔”这类形象，六十年代时奥特曼这种孩子们缺乏代入感的巨大宇宙人也还会出现。

平山个人理念向来强调超级英雄有自我牺牲精神，不过后来他听说当年还有看完最终回后，三天三夜一直哭的观众。晚年平山也反省，彻底让铁甲人散华是不是真的做过头了。像现代电视剧那样搞个终战后，过了一段时间的开放式后日谈结局，似乎也是种选择，你看《假面骑士555》就有点这种意思。当年节目明明大人气，但因为特摄本身的体质太烧钱以及当时缺乏成本回收渠道，造成赤字不得不完结，平山觉得这也是结局采取壮绝自爆的一个催化剂。本作结束后，东映有半年间没有制作任何特摄节目，这也是一九六五年东映东京制作所诞生以来至今五十三年间，绝无仅有的一个特异期间。